杜陵有布衣,老大意转拙。
许身一何愚,窃比稷与契。
居然成濩落,白首甘契阔。
盖棺事则已,此志常觊豁。
穷年忧黎元,叹息肠内热。
取笑同学翁,浩歌弥激烈。
非无江海志,萧洒送日月。
生逢尧舜君,不忍便永诀。
当今廊庙具,构厦岂云缺。
葵藿倾太阳,物性固莫夺。
顾惟蝼蚁辈,但自求其穴。
胡为慕大鲸,辄拟偃溟渤。
以兹悟生理,独耻事干谒。
兀兀遂至今,忍为尘埃没。
终愧巢与由,未能易其节。
沈饮聊自适,放歌颇愁绝。
岁暮百草零,疾风高冈裂。
天衢阴峥嵘,客子中夜发。
霜严衣带断,指直不得结。
凌晨过骊山,御榻在嵽嵲。
蚩尤塞寒空,蹴蹋崖谷滑。
瑶池气郁律,羽林相摩戛。
君臣留欢娱,乐动殷樛嶱。
赐浴皆长缨,与宴非短褐。
彤庭所分帛,本自寒女出。
鞭挞其夫家,聚敛贡城阙。
圣人筐篚恩,实欲邦国活。
臣如忽至理,君岂弃此物。
多士盈朝廷,仁者宜战栗。
况闻内金盘,尽在卫霍室。
中堂舞神仙,烟雾散玉质。
暖客貂鼠裘,悲管逐清瑟。
劝客驼蹄羹,霜橙压香橘。
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。
荣枯咫尺异,惆怅难再述。
北辕就泾渭,官渡又改辙。
群冰从西下,极目高崒兀。
疑是崆峒来,恐触天柱折。
河梁幸未坼,枝撑声窸窣。
行旅相攀援,川广不可越。
老妻寄异县,十口隔风雪。
谁能久不顾,庶往共饥渴。
入门闻号咷,幼子饥已卒。
吾宁舍一哀,里巷亦呜咽。
所愧为人父,无食致夭折。
岂知秋未登,贫窭有仓卒。
生常免租税,名不隶征伐。
抚迹犹酸辛,平人固骚屑。
默思失业徒,因念远戍卒。
忧端齐终南,澒洞不可掇。
在的五言诗里,这是一首代表作。杜甫自京赴奉先县,是在天宝十四载(755)的十月、十一月之间。是年十月,携杨贵妃往骊山华清宫避寒,十一月,安禄山即举兵造反。杜甫途经骊山时,玄宗、贵妃正在大玩特玩,殊不知安禄山叛军已闹得不可开交。其时,安史之乱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长安,然而诗人途中的见闻和感受,已经显示出社会动乱的端倪。所以千载以后读了这首诗,诚有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之感。诗人敏锐的观察力,不能不为人所叹服。
原诗五百字,可分为三大段。开头至“放歌破愁绝”为第一段。这一段千回百折,层层如剥蕉心,出语的自然圆转,虽用白话来写很难得超过它。
杜甫旧宅在长安城南,所以自称杜陵布衣。“老大意转拙”,犹俗语说“越活越回去了”;怎样笨拙法呢?偏要去自比稷与契这两位虞舜的贤臣,所志如此迂阔,岂有不失败之理。濩(huò获)落,即廓落,大而无当,空廓而无用之意。“居然成濩落”,即果然失败了。契阔,即辛苦。自己明知定要失败,却甘心辛勤到老。这六句是一层意思,自嘲中带有幽愤,下边更逼进了一步。人虽已老了,却还没死,只要还未盖棺,就须努力,仍有志愿通达的一天,口气是非常坚决的。孟子说,“禹思天下有溺者,犹己溺之也,稷思天下有饥者,犹己饥之也,是以若是其急也。”老杜自比稷契,所以说“穷年忧黎元”,尽自己的一生,与万民同哀乐,衷肠热烈如此,自不免为同学老先生们所笑。他却毫不在乎,只是格外慷慨悲歌。诗到这里总为一小段,下文便转了意思。
隐逸本为士大夫们所崇尚。老杜说,我难道真这样的傻,不想潇洒山林,度过时光吗?无奈生逢尧舜之君,不忍走开罢了。从这里又转出意思来,既生在尧舜一般的盛世,当然人才济济,难道少你一人不得吗?构造廊庙都是磐磐大才,原不少我这样一个人,但我却偏要挨上来。为什么这样呢?这说不上什么原故,只是一种脾气性情罢了,好比向日葵老跟着太阳转呀。忠君爱国发乎天性,固然很好,不过却也有一层意思必须找补的。世人会不会觉得自己过于热中功名,奔走利禄?所以接下去写道:为个人利益着想的人,象蚂蚁似的能够经营自己的巢穴;我却偏要向沧海的巨鲸看齐,自然把生计都给耽搁了。自己虽有用世之心,可是因为羞于干谒,直到现在还辛辛苦苦,埋没风尘。
下面又反接找补。上文说“身逢尧舜君,不忍便永诀”,但即尧舜之世,何尝没有隐逸避世的,例如许由、巢父。巢、由是高尚的君子,我虽自愧不如,却也不能改变我的操行。这两句一句一折。既不能稷契,亦不屑俯就利禄,又不忍象巢、由跳出圈子去逃避现实,只好饮酒赋诗。沉醉或能忘忧,放歌聊可破闷。诗酒流连,好象都很风雅,其实是不得已呵。诗篇开首到此,进退曲折,尽情抒怀,热烈衷肠非常真实。
第二段从“岁暮百草零”至“惆怅难再述”。这一段,记叙描写议论并用。首六句叙上路情形,在初冬十月、十一月之交,半夜动身,清早过骊山,明皇贵妃正在华清宫。“蚩尤”两句旧注多误。蚩尤尝作雾,即用作雾之代语,下云“塞寒空”分明是雾。在这里,只见雾塞寒空,雾重故地滑。温泉蒸气郁勃,羽林军校往来如织。骊宫冬晓,气象万千。寥寥数笔,写出了真正的华清宫。“君臣留难娱,乐动殷胶葛”两句亦即《长恨歌》所云“骊宫高处入青云,仙乐风飘处处闻”。说“君臣留欢娱”,轻轻点过,却把唐明皇一起拉到浑水里去。然则上文所谓尧舜之君,真不过说说好听,遮遮世人眼罢了。
“彤庭”四句,沈痛极了。一丝一缕都出于女工之手,朝廷却用横暴鞭挞的方式攫夺来。然后皇帝再分赏群臣,叫他们好好地为朝廷效力。群臣如果忽视了这个道理,辜负国恩,岂不等于白扔了吗?然而袞袞诸公,莫不如此,诗人心中怎能平静!“臣如忽至理,君岂弃此物”,句中“如”、“岂”两个虚词,一进一退,逼问有力。百姓已痛苦不堪,而朝廷之上却挤满了这班贪婪庸鄙、毫无心肝的家伙,国事的危险真象千钧一发,仁人之心应该战栗的。
“况闻”以下更进了一步。“闻”者虚拟之词,宫禁事秘,不敢说一定。岂但文武百官如此,“中枢”、“大内”的情形又何尝好一些,或者更加厉害吧。听说大内的奇珍异宝都已进了贵戚豪门,此当指杨国忠之流。“中堂”两句,写美人如玉,被烟雾般的轻纱笼着,指虢国夫人,还是呢?这种攻击法,一步逼紧一步,离唐明皇只隔一层薄纸了。
似乎不宜再尖锐地说下去,故转入平铺。“煖客”以下四句两联,十字作对,谓之隔句对,或扇面对,调子相当地纡缓。因意味太严重了,不能不借藻色音声的曼妙渲染一番,稍稍冲淡。其实,纡缓中又暗蓄进逼之势。貂鼠裘,驼蹄羹,霜橙香橘,各种珍品尽情享受,酒肉凡品,自任其臭腐,不须爱惜的了。
文势稍宽平了一点儿,紧接着又大声疾呼: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。老杜真是一句不肯放松,一笔不肯落平的。这是传诵千古的名句。似乎一往高歌,暗地却结上启下,令人不觉,《镜铨》夹评“拍到路上无痕”,讲得很对。骊山宫装点得象仙界一般,而宫门之外即有路倒尸。咫尺之间,荣枯差别如此,那还有什么可说的?是的,不能再说,亦无须再说了。在这儿打住,是很恰当的。
第三段从“北辕就泾渭”至末尾。全篇从自己忧念家国说起,最后又以自己的境遇联系时局作为总结。“咏怀”两字通贯全篇。
“群冰”以下八句,叙述路上情形。首句有“群冰”“群水”的异文。仇注“群水或作群冰,非。此时正冬,冰凌未解也。”此说不妥,此诗或作于十月下旬,正不必泥定仲冬。作群冰,诗意自惬。虽冬寒,高水激湍,故冰犹未合耳。观下文“高崒兀”“声窸窣”,作冰为胜。这八句,句句写实,只“疑是崆峒来,恐触天柱折”两句,用共工氏怒触不周山的典故,暗示时势的严重。
接着写到家并抒发感慨。一进门,就听见家人在号咷大哭,这实在是非常戏剧化的。“幼子饿已卒”,“无食致夭折”,景况是凄惨的。“吾宁舍一哀”,用《礼记·檀弓》记孔子的话:“遇于一哀而出涕,予恶夫涕之无从也。”“舍”字有割舍放弃的意思,说我能够勉强达观自遣,但邻里且为之呜咽,况做父亲的人让儿子生生的饿死,岂不惭愧。时节过了秋收,粮食原不该缺乏,穷人可还不免有仓皇挨饿的。象自己这样,总算很苦的了。是否顶苦呢?倒也未必。因为他大小总是个官儿,照例可以免租税和兵役的,尚且狼狈得如此,一般平民扰乱不安的情况,自必远远过于此。弱者填沟壑,强者想造反,都是一定的。想起世上有多少失业之徒,久役不归的兵士,那些武行脚色已都扎扮好了,只等上场锣响,便要真杀真砍,大乱之来已迫眉睫,自然忧从中来不可断绝,与终南山齐高,与大海接其混茫了。表面看来,似乎穷人发痴,痴人说梦,那知过不了几日,渔阳鼙鼓已揭天而来了,方知诗人的真知灼见啊!
这一段文字仿佛闲叙家常,不很用力,却自然而然地于不知不觉中已总结了全诗,极其神妙。结尾最难,必须结束得住,方才是一篇完整的诗。他思想的方式无非“推己及人”,并没有什么神秘。结合小我的生活,推想到大群;从万民的哀乐,定一国之兴衰,自然句句都真,都会应验的。以文而论,固是一代之史诗,即论事,亦千秋之殷鉴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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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朱注】《旧书·玄宗纪》:天宝十四载,冬十月,上幸华清宫。十一月丙寅,禄山反。公赴奉先时,玄宗正在华清宫,所以诗中言骊山事特详。十一月九日,禄山反书至长安,玄宗犹来信,故诗中但言欢娱聚敛,乱在旦夕,而不及禄山反状。【钱笺】《长安志》:蒲城县,秦名重泉,后魏白水,又改蒲城。开元四年,建睿宗桥陵,改为奉先县,隶京兆府。十七年,升为赤县。《志》又云:奉先县西南王至京兆府二百四十里。
杜陵有布衣①,老大意转拙②。许身一何愚③,窃比稷与契④。居然成濩落⑤,白首甘契阔⑥。盖棺事则已⑦,此志常觊豁⑧。
(前三段,从咏怀叙起。此自述生平大志。公不欲随世立功,而必期圣贤事业。所谓意拙音,在比稷契也。甘契阔,安于意拙。常觊豁,冀成稷契。《杜臆》:人多疑自契之语,不知稷契无他奇,惟此己溺己饥之念而已,伊得之而纳沟为耻,孔得之而立达与共,圣贤皆同此心。篇中优民活国等语,已和盘托出。东坡引“舜举十六相”、“秦时用商鞅”诗为证,何舍近而求远耶。)
①《汉·地理志》杜陵注:古杜伯国,汉宣帝葬此,因曰杜陵,在长安南五十里。《杜臆》:长安城东有霸陵,文帝所葬,霸南五里即乐游原,宣帝筑以为陵,曰杜陵。杜陵东南十余里,又有一陵差小,许后所葬,谓之少陵。其东即杜曲,陵西即子美旧宅,自称少陵野老以此。布衣、老大,注别见。②《书》:“作伪心劳日拙。”③《史记·聂政传》:“身未敢以许人。”古诗《陌上桑》:“使君一何愚。”④窃比,见《论语》。《上林赋》:“家家自以为稷契。”⑤诗:“居然未肯归。”《庄子》:“瓠落无所容。”司马注云:“瓠,布濩。落,零落。”注:“濩落,廓落也。”⑥嵇含赋序:“白首无闻。”《诗》:“死生契阔。”注:“契阔,勤苦也。”傅毅诗:“契阔夙夜,庶不懈忒。”⑦《韩诗外传》:孔子曰:“学而不已,阖棺乃定。”《宋书》:刘毅曰:“大丈夫盖棺事乃定矣。”⑧诗:“此志难具纪。”荀悦《汉论》:“众庶觊其名迹。”觊,希幸也。庾信诗,“有情何可豁。”
穷年忧黎元①,叹息肠内热②。取笑同学翁③,浩歌弥激烈④。非无江海志⑤,萧洒送日月⑥。生逢尧舜君⑦,不忍便永诀⑧。当今廊庙具⑨,构厦岂云缺⑩?葵藿倾太阳(11),物性固难夺(12)。
(此志在得君济民。欲为稷契,则当下救黎元,而上辅尧舜,此通节大旨。江海之士遗世,公则切于慕君而不忍忘;廊庙之臣尸位,公则根于至性而不敢欺。此作两形,以解同学之疑。浩歌激烈,正言咏怀之故。明皇初政,几侔贞观,迨晚年失德,而遂生乱阶。曰“生逢尧舜君”,望其改悟自新,复为令主,惓惓忠爱之诚,与孟子望齐王同意。)
①诗:“穷年迫忧患。”《谷永传》:“天下黎元,咸安家乐业。”②《庄子》:“我其内热与。”③诗:“无以肉食资,取笑葵与藿。”《列女传》:孟宗同学共处。④《楚辞》:“浩歌怳兮激烈。”⑤《庄子》:“江海之士,山谷之人,轻天地细万物而独往者也。”⑥宗炳诗:“志气洞萧洒。”⑦《南史》:武帝谓蜀士李膺曰:“今李膺何如昔李膺。”对曰:“今胜昔。”问其故,对曰;“昔事桓灵之主,今逢尧舜之君。”薛孝通联句:既逢尧舜君,愿上万年寿。”⑧《别赋》:“谁能摹暂离之状,写永诀之情者乎?”⑨《叔孙通传赞》:“廊庙之材,非一木之枝。”⑩潘尼诗:“广夏构众材。”(11)葵藿,自比致君之念。表:“葵藿之倾叶,太阳虽不为回光,然终向之者,诚也。”(12)《韩诗外传》:“不害物性。”
顾惟蝼蚁辈①,但自求其穴。胡为慕大鲸②,辄拟偃溟渤③?以兹悟生理④,独耻事干谒⑤。兀兀遂至今,忍为尘埃没⑥。终愧巢与由⑦,未能易其节。沉饮聊自遣⑧,放歌破愁绝⑨。
(此自伤抱志莫伸,既不能出图尧舜,又不得退作巢由,亦空负稷契初愿矣。居廊庙者,如蝼蚁拟鲸,公深耻而不屑干。游江海者,若巢由隐身,公虽愧而不肯易。仍用双关,以申上文之意。放歌破愁,欲藉咏怀以遣意。作长篇古诗,布势须要宽展。此一条,各四句转意,抚时慨己,或比或兴,迭开迭阖,备极排荡顿挫之妙。)
①顾,念也。《尸子》:“蝼蚁之穴,无不满焉。”②《海赋》:“其色则横海之鲸,突扤孤游,戛岩■,偃高涛。”③诗:“穿池类溟渤。”④《养生论》:“悟生理之易失。”⑤兀兀,即契阔之意。⑥《传》:“令尘埃之中,永无荆山汩罗之恨。”⑦《高士传》:巢父,尧时人也,山居,以树为巢而寝其上,故号曰巢父。许由,槐里人也,尧让天下于由,不受而逃,由告巢父,巢父曰:“何不隐汝形,藏汝光,非吾友也。”击其膺而下之。阮簿诗:“巢由抗高节。”⑧《五君咏》:“韬精日沉饮,谁知非荒宴。”⑨古乐府有《放歌行》。公诗“愁破崖寺古”,又“愁破是今朝”,又“益破旅愁凝”。《杜臆》作破愁为是,若云类愁绝,语反稚矣。
岁暮百草零①,疾风高冈裂②。天衢阴峥嵘③,客子中夜发④。霜严衣带断⑤,指直不能结⑥。凌晨过骊山⑦,御榻在嵽嵲⑧。
中四段,自京赴奉先,记中途所见之事。此则过骊山而有慨也。岁暮阴风,将涉仲冬矣。夜发晨过,去京止六十里也。
①《诗》:“岁聿云暮。”《楚辞》:“百草育而不长。”②《长门赋》:“天飘飘而疾风。”《诗》:“于彼高冈。”③《西京赋》:“思于天衢。”《三都赋》:“南北峥嵘。”公诗常用峥嵘:“旅食岁峥嵘”,年高也;“峥嵘赤云西”,云高也;“天衢阴峥嵘”,阴盛也。④《史记·范睢传》:“谒君再毋与客子俱来乎?”鲍照诗:“行子中夜饭。”发,启行也。⑤古诗:“严霜切我肌。”又诗:“衣带日已缓。”⑥《左传》:“衣有结。”⑦梁简文帝诗:“凌晨光景丽。”《寰宇记》:“骊山,在昭应县东南二里,即蓝田山也。《雍录》:温泉在骊山。秦汉隋唐皆常游幸,惟玄宗特侈。盖即山建立百司庶府,各有寓止,于十月往,至岁尽乃还宫。又缘杨妃之故,其奢荡益著,大抵宫殿包裹骊山,而缭墙周遍其外,观风楼下,又有夹城可通禁中。⑧北齐赵彦深位位司徒,每引见,或升御榻。《西京赋》:“托乔基于山冈,直嵽霓以高居。”霓,读鱼列切。《集韵》:嵲,亦作..,通作霓。嵽嵲,山高貌。
蚩尤塞寒空①,蹴踏崖谷滑②。瑶池气郁律③,羽林相摩戛④。君臣留欢娱⑤,乐动殷胶葛⑥。赐浴皆长缨⑦,与宴非短褐⑧。
(此记骊山游幸之迹。上四,见不恤苦寒,下四,讥恣情荒乐。塞寒空,旌旗蔽天也。崖谷滑,冰雪在地也。郁律,温泉气升。摩戛,卫士众多。君臣欢娱,不恤国事。赐浴与宴,从官邀宠也。)
①《韩子》:黄帝驾象车,异方并毂,蚩尤居前。《皇览》:蚩尤冢,在东邵寿张县阚乡城中,高七丈,民常十月祀之,有赤气出,如匹练帛,民名为蚩尤旗。【钱笺】此正十一月初,借蚩尤以喻兵象也。唐太宗诗:“寒空碧雾凝。”宗诗:“寒空碧雾凝。”②《头陀寺碑》:“崖谷共清,风泉相涣。”张平子《南都赋》:“蹴踏咸阳。”③瑶池,注见二卷。《江赋》:“气滃渤以雾杳,时郁律其如烟。”④《唐会要》:垂拱元年,置羽林军。⑤诗:“太平多欢娱。”⑥《上林赋》:“张乐乎胶葛之寓。”注:“胶葛,广大貌。”郭璞注:“旷然深貌也。”《南都赋》:“其山则崆峣嶱嵑。”注:“山石高峻貌。”曾曰:“胶轕,乱貌。”杨雄《解难》:“撠胶葛,腾九闳。”庄:“胶葛,上清之气也。”⑦《明皇杂录》:上尝于华清宫中,置长汤数十,赐从臣浴。《津阳门诗注》:宫内除供奉两汤外,更有汤十六所,长汤每赐诸嫔御,其修广与诸汤不侔。江淹诗:“长缨皆俊人。”⑧短褐,注见一卷。
彤庭所分帛①,本自寒女出②。鞭挞其夫家③,聚敛贡城阙④。圣人筐篚恩⑤,实愿邦国活⑥。臣如忽至理⑦,君岂弃此物⑧。多士盈朝廷⑨,仁者宜战栗⑩。
(此讥当时赐予之滥。上四叙事,下六托讽。筐篚赐予,欲其活国,今诸臣皆玩忽不知,则此物岂虚掷者乎。战慄,当思报称也。曰:此段所云,即“尔俸尔禄,民脂民膏”之意,士大夫诵此,亦可以悚然惧矣。)
①《西京赋》:“玉阶彤庭。”诗:“赐金分帛奉恩辉。”②郭泰机诗:“皎皎白素丝,织为寒女衣。”③魏收檄文:“鞭挞疲民。”《周礼》:载师之职,凡民无职事者,出夫家之征,以时征其赋。④《大学》:“不畜聚敛之臣。”《诗》:“在城阙兮。”京师有阙,得称城阙。⑤《通鉴注》:唐人称天子皆曰圣人。《诗序》:“实币帛筐篚,以将其厚意。”⑥《周礼》:以佐王均邦国。《与孙皓书》:“爱民活国,道家所尚。”⑦王康琚诗:“矫性失至理。”此不敢斥言君,故托臣以讽。⑧古诗:“此物何足贵。”⑨李长祥云:多士无人心矣。仁者能无战慄乎。《诗》:“济济多士。”⑩汉远帝诏:“夙夜战慄。”
况闻内金盘①,尽在卫霍室②。中常有神仙③,烟雾蒙玉质④。暖客貂鼠裘⑤,悲管逐清瑟⑥。劝客驼蹄羹,霜橙压香橘⑦。朱门酒肉臭⑧,路有冻死骨⑨。荣枯咫尺异⑩,惆怅难再述(11)。
(此刺当时后戚之奢。前八叙事,后四托讽。【朱注】卫霍皆汉内戚,以比杨国忠。神仙玉质,指贵妃诸姨。勋戚奢侈而不念民穷,其致乱盖有由矣。分帛、金盘二条,即指骊山宴赏。《杜臆》则概指平日,谓天宝八年帝引百官观左藏,以国用丰衍,赏赐贵妃之家,无有限极。十载,帝为禄山起第,穷极壮丽,既成,幄帟器皿充牣其中,虽禁中不及。禄山生日,帝及贵妃赐衣服宝器酒馔甚厚,故彤庭分帛、卫霍金盘、朱门酒肉等语,皆道其实,真诗史也。)①内金盘,尚方器用。诗:“金盘鲙鲤鱼。”②曹植《与吴质书》:“卫霍不足侔也。”③诗:“万舞在中堂。”又:“意气凌神仙。”④【朱注】“江淹诗:“画作秦王女,乘鸾向烟雾。”烟雾。指堂上香烟。《楚辞》:“金相玉质。”⑤洙曰:鲜卑有貂鼠子,皮毛柔软。《赵国策》:送苏子黑貂之裘。⑥潘岳诗:“萧管清且悲。”徐伯彦《淮亭吟》:“倚清瑟兮横凉琴。”⑦洙曰:橙出稷县者胜,蜀中有给客橙,似橘而非,若柚而香。⑧郭璞诗:“朱门何足荣。”诗:“酒肉逾川坻。”黄山谷曰:《孙子新书》:楚庄攻宋,厨有臭肉,尊有败酒,而三军有饥色。《魏志·袁术传》:后宫数百,皆服绮觳,余粱肉,而士卒冻馁,江淮间尽空。⑨《西京杂记》:元封二年大寒,雪深五尺,三辅人民冻死者十有二三。曹植诗,“荣枯立可须。”⑩诗:“虽路在咫尺。”(11)魏明帝诗:“惆怅自怜。”
北辕就泾渭①,官渡又改辙②。群水从西下③,极目高崪兀④。疑是崆峒来⑤,恐触天柱折⑥。河梁幸未拆⑦,枝撑声窸窣⑧。行李相攀援⑨,川广不可越⑩。
(下三段,至奉先而伤己忧人,仍是咏怀本意。此忆途次仓皇情状。上六言水势,下四言行人。群水西来,其汹涌如此,犹车河梁未拆耳。攀援争渡,为川广不能飞越也。【朱注】禄山反书至,帝虽未信,一时人情恇扰,议断河桥,为奔窜地,所以行李攀援而急渡也,观“河梁幸未拆”句可见。自京赴奉先,从万年县渡浐水,东至昭应县,去京六十里。又从昭应渡泾渭,北至奉先县,去京二百四十里。骊山,在昭应东南二里,温泉出焉。又泾渭二水,交会于昭应之北,故云:“北辕就泾渭。”其官渡改辙,在亦迁徙无常,大抵在昭应之间,为奉先便道耳。【钱笺】谓官渡在万年东南二十五里,不免倒说。朱注则指泾阳县泾水之渡,路又隔远。至旧注引《魏志》官渡,不切。唐之万年,即今咸宁。唐之昭应,即今临潼。唐之奉先,即今蒲城。)
①《后汉·马融传》:“北辕反旆。”②梁简文帝《罢雍州恩教》:“植柳官渡,尚或依然。”《长安志》:泾阳县有泾水渡九,正直西京之北。曹植诗:“改辙登高冈。”③群水或作群冰,非。此时正冬,冰凌未解也。【朱注】泾渭诸水,皆从陇西而下,故疑来自崆峒。④梁元帝《玄览赋》:“试极目乎千里。⑤地志:泾水发源安定郡开头山,即崆峒山。⑥《水经注》:叙东方朔《神异经》曰:“昆仑有铜柱焉,其高入天,所谓天柱也。”《列子》:共工氏怒而触不周之山,折天柱,绝地维。今按:山阳县有天柱山,属长安境内。《杜臆》:天柱折,乃隐语,忧国家将覆也。⑦诗:“秦川心断绝,何悟是河梁。”⑧枝撑,注见《慈恩寺塔》诗。枝撑,河梁交柱。窸窣,桥动有声也。《神弦曲》:“海神山鬼来座中,纸钱窸窣鸣飙风。”窸窣,盖唐人方言也。⑨《西溪丛语》:唐李济翁《资暇录》云:古使字作李。《左传》所言行李,乃是行使,后人误为李字。《传》曰:“行李之往来,供其困乏。”杜预注,“李,使人也。”又曰:“亦不使一介行李,告于寡君。”注:“行李,行人也。”又曰:“行理之命,无月不至。”注:“行理,使人通聘问者。”或言李,或言理,皆谓行使也。但文其词则谓之行李,亦作理耳,知非改古文为李也。济翁不言李出何书。刘孝威《结客少年场》诗:“少年李六郡,遨游遍五都。”李字作使音,亦一证也。袁山松《山川记》:“行者攀援,牵萝带索。”⑩鲍照诗:“川广每多惧。”
老妻寄异县①,十口隔风雪②。谁能久不顾③?庶往共饥渴④。入门闻号咷⑤,幼子饿已卒⑥。吾宁舍一哀⑦,里巷亦呜咽⑧。所愧为人父⑨,无食致夭折⑩。岂知秋禾登(11),贫窭有仓卒(12)。
(此述家人困穷境况。上四在途而叹,下八至家而悲。《杜臆》:叙父子夫妇之情,极其悲惨。寄迹他乡,故秋禾呈登,而无救于贫。)
①《吴越春秋》:越壮者无娶老妻。古乐府:“他乡各异县,展转不相见。”异县,指奉先。②古诗:“前日风雪中。”③《诗》:“不顾其后。”④张望诗:“六时疲饥渴。”⑤诗:“入门望爱子。”《易》:“先号咷而后笑。”⑥《礼记》:幼子常视毋诳。⑦又:孔子之卫,通旧馆人之丧,入而哭之,遇于一哀而出涕。⑧诗:“行路亦呜咽。”⑨《大学》:为人父。⑩庾信《伤心赋》:“至于继体,多从天折。”《左传》:子产曰:“札瘥夭昏。”是夭为少死也。《汉书·五行志》:父丧子曰折。(11)《月令》:“孟秋之月,农乃登谷。”(12)《诗》:“终窭且贫。”曹植诗:“仓卒骨肉情。”仓卒,谓夭折。
生常免租税①,名不隶征伐②。抚迹犹酸辛,平人固骚屑③。默思失业徒④,因念远戍卒⑤。忧端齐终南⑥,澒洞不可掇⑦。
(末以悯乱作结,身世之患深矣。天宝季年,边帅穷兵,故民苦租税征伐。公在事外,尚且酸辛,况穷民之失业远戍者乎?念及此,而忧积如山,不能掇去,又回应忧黎元意。此章分十段,八句者四段,十二句者四段,十句者两段,错综而自见整齐。)
①汉文帝诏:“今勤身从事,而有租税之赋。”②汉光武诏:“将兵征伐。”张悛《置守冢人表》:“今为平民。”③刘向《九叹》:“风骚屑以摇木兮。”骚屑,纷扰之貌。④《谷永传》:“百姓失业流散。”⑤《过秦论》: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。⑥谢灵运诗:“顾己识忧端。”⑦《淮南子》:“未有天地,鸿濛澒洞。”许慎注:“澒,读作项。”周伯温曰:气澒洞未分之貌。《观海》诗,“澒洞吞百谷,周流无四垠。”则澒洞,乃水势汹涌之貌。此承忧端来,是忧思烦懑之意。【赵注】谓比世乱者,未然。乐府:“明明如月,何时可掇。忧从中来,不可断绝。”胡夏客曰:诗凡五百字,而篇中叙发京师,过骊山,就泾渭,抵奉先,不过数十字耳。余皆议论感慨成文,此最得变雅之法而成章者也。又曰:《赴奉先咏怀》,全篇议论,杂以叙事。《北征》则全篇叙事,杂以议论。盖曰咏怀,自应以议论为主;曰北征,自应以叙事为主也。
《庚溪诗话》:士人程文,穷日力作一论,不限声律,不拘诗句,尚罕得反复折难,使其理判然者。观《赴奉先咏怀》五百言,乃声律中老杜一篇心迹论也。自“杜陵有布衣,老大意转拙。许身一何愚,窃比稷与契”,其心术祈向,自是稷契等人。“穷年忧黎元,叹息肠内热”,与饥渴由己者。然尝为不知者所病,故曰:“取笑同学翁。”世不我知而所守不变,故曰:“浩歌弥激烈。”又云“非无江海志,萧洒送日月。当今廊庙具,构厦岂云缺。葵藿倾太阳,物性固难夺”,言非不知隐遁为高,亦非以国无其人也,特废义乱伦有所不忍。“以兹悟生理,独耻事干谒”,言志大术疏,未始阿附以借势也。为下士所笑,而浩歌自若,皇皇慕君,而雅志栖遁,既不合时,而又不少低屈,皆设疑互答,屡致意焉,非巨刃有余孰能之乎?中间铺叙间关酸辛,宜不胜其戚戚,而“默思失业徒,因念远戍卒”,所谓忧在天下,而不为一己失得也。禹稷颜子,不害为同道,少陵之迹江湖而心稷契,岂为过哉。孟子曰: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善天下。”其穷也,未尝无志于国与民。其达也,未尝不抗其易退之节。蚤谋先定,出处一致矣。是诗先后周复,正合乎此,昔人目《元和贺雨》诗为谏书,余特目此诗为心迹论也。
《■溪诗话》:《孟子》七篇,论君与民者居半,其余欲得君,盖以安民也。观杜陵:“穷年忧黎元,叹息肠内热。”“胡为将暮年,忧世心力弱。”《宿花石戍》云:“谁能扣君门,下令减征赋。”《寄柏学士》云:“几时高议排金门,各使苍生有环堵。”宁令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”,而志在“大庇天下寒士”,其仁心广大,异夫求穴之蝼蚁辈,真得孟子所存矣。东坡先生问老杜何如人。或言似司马迁,但能名其诗尔。愚谓老杜似孟子,盖原其心也。
葛常之《韵语阳秋》曰:子美高自称许,有乃祖之风。上书明皇云:“臣之述作,沉郁顿挫,扬雄、枚皋可跂及。”《壮游》诗,则自比于崔、魏、班、扬。又云:“气劘屈贾垒,目短曹刘墙。”《赠韦左丞》则曰:“赋料扬雄敌,诗看子建亲。”甫以诗雄于时,自比诸人,诚未为过,至“窃比稷与契”,则过矣。唐史氏称甫好论天下大事,高而不切,岂自比稷契而然耶?至云:“上感九庙焚,下悯万民疮。斯时伏青蒲,廷争守御床。”其忠荩固自可嘉也。
卢世..曰:《赴奉先》及《北征》,肝肠如火,涕泪横流,读此而不感动者,其人必不忠。
今按:《北征》诗尚带率语,如“见耶背面啼,垢腻脚不袜”,“老夫情怀恶,呕泄卧数日”,“瘦妻面复光,痴女头自栉”。将真情实事,信笔写来。谓:如转石于千仞之山,势也。学者尤之过甚,亦未窥其远大者耳。若此诗悲愁激切,而语皆雅饬,更无疵句可议矣。
-----------仇兆鳌 《杜诗详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