丙午之冬,发沔口,丁未正月二日,道金陵,北望淮楚,
风月清淑,小舟挂席,容与波上。
绿丝低拂鸳鸯浦,想桃叶当时唤渡。
又将愁眼与春风,待去,倚兰桡更少驻。
金陵路、莺吟燕舞,算潮水知人最苦。
满汀芳草不成归,日暮,更移舟向甚处?
【注释】:
这首词是思念旧日情人的情词,白石年轻时曾在合肥与两位歌女(姊妹二人)有过一段艳故事,后来“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”(《古诗十九首》)。从白石词中大量存在的记梦词 、咏物词等与“合肥情事”有关的词作来看,白石与旧日情人虽佳期难会,前缘不再,但他在旧日情人的缠绵悱恻之情与刻骨相思之念是终其一生的。词序中所说丁未,为孝宗淳熙十四年(1187)。白石于上年冬自汉阳随乘船东下赴湖州,此年正月初一抵金陵,泊舟江上。当夜有所梦,感而作《踏莎行》(燕燕轻盈)词 ,次日又写了这首《杏花天影》。此词句律,比《杏花天》多出“待去”、“日暮”两个短句,其上三字平仄亦小异,系依旧调作新腔,故名曰《杏花天影》。
起首三句写当地实有之物,咏当地曾有之事。然所云“绿丝”,却非眼中之柳 ,而是心中之柳。因为江南虽属春早,但正月初头决不能柳垂绿丝,惟青青柳眼,或已依约可见。故首句因青青柳眼而想到垂垂绿丝,而念及巷陌多种柳的合肥。引起怀人之思此因柳起兴,而非摹写实景,但也不是凭空落笔;金陵自古多柳 ,南朝乐府《杨叛儿》云:“暂出白门前,杨柳可藏乌” ,是其明证。“鸳鸯浦”,江边船泊之地。以鸳鸯名浦,不仅使词藻华美,亦借以兴起怀人之思。“想桃叶 、当时唤渡”,明点所思之人。桃叶是东晋王献之的妾。献之曾作歌送桃叶渡江云 :“桃叶复桃叶 ,渡江不用楫。但渡无所苦,我自来迎接。”此借指合肥情侣。古桃叶渡在金陵秦淮河畔,也是本地风光。见渡口青青杨柳,想前朝桃叶典故,再“北望淮楚”,益动怀人之思,这是非常符合生活逻辑的。“又将愁眼与春风”一句 ,又回到柳眼,与起句“绿丝”相呼应。这一句有两重含意:愁人所见的柳眼,自然也成为“愁眼”;春风乍到 ,柳眼欲绽还闭,恍似含愁。曰 :“以我观物 ,故物皆着我之色彩。”(《人间词话》),这是一种移情作用 。词人此处所云之愁,盖寓柳可再见而人难重觅景物犹在,情事已非之恨也 ,故着一“愁”字 ,可见含蓄得妙。“待去;倚兰桡,更少驻”,先是一纵,继而一收,波折顿生,感情极其婉曲。白石此番到金陵本是路过,所谓“解鞍少驻初程”(《扬州慢》);但此行一路所经,以金陵距合肥为最近,一经解缆,即将愈驶愈远,故而情势上是“待去”,而行动上则是“少驻”。其心之痴,其意之苦,其情之深,其思之切,虽未明言,已然“尽在不言中”了。这几句刻画极其之细,心理极其微妙。
过片“金陵路”句又一提顿。自然界的“莺吟燕舞 ”,于此尚非其时,所指的当然是秦淮佳丽的妙舞清歌。词人北望淮楚,心系伊人 ,在想象中,“金陵路”遂幻化为合肥杨柳依依的巷陌,眼前的“莺吟燕舞”也幻化为他魂牵梦萦的往日情人(白石于前一日所作《踏莎行》有燕燕轻盈 ,莺莺娇软”,似与此有关 )。然回首处已是前缘不再,旧俗难逢了 。“算潮水 、知人最苦”,着力一跌,与上句若不相承,一金陵一波上 ,空间不同;一欢乐,一悲苦,悲欢异趣,这是白石词中的一种暗线结构 。“最苦”二字,用语最明白,最平淡,写其此际心情亦最深刻 。“此恨谁知”?有“潮水”知。盖此时词人“小舟挂席,容与波上”,唯与潮水为最近。此“潮”,是《金陵五题·石头城 》“潮打空城寂寞回”之潮。它阅历千百年业事沧桑,无所不察,无所不知。词人认为唯潮水能知其“最苦”处,亦兼以潮声呜咽,好象与自己交流心声。一“算”字亦非虚下,其意即“算唯有”,包含了除此以外别无知我心者之意。但“潮水”是词人给予人格化了的自然物,然则当前真无知我心之人矣!托喻微妙 ,感慨亦深 。“满汀”一句推想将来。
此行千里依人,而今小泊金陵,行将东边,去心心相系之合肥亦将日远,归计难成,故曰“不成归”。“汀”指江中小洲,写舟中所见;“芳草不成归”,用《楚辞·招隐士》 “王孙游兮不归,春草生兮萋萋”语意。含思凄恻,离散之愁,漂泊之感,一时毕观。结尾三句,衬足“苦”字。“日暮”二字,依律为短句叶韵,连上读;然依文意当属下。天已向晚,暮色四,然心中惘然,今宵移舟何处?此化用“日暮乡关何处是,烟波江上使人愁”(《黄鹤楼》)而又有所不同。“向甚处”,此问非问 ,乃表现心中惘然若有所失的神态。盖虽小驻,为时亦已无多,势成欲不去而不能,欲去又不忍,徘徊回顾,有不知身寄何处之概。无限痛楚,均注于词意转折之中,神情刻画之内。
称姜白石等数家之词“格调不侔,句法挺异,俱能特立清新之意,删削靡曼之词”(《词源》卷下)。这首词怀念合肥情侣,以健笔写柔情,托意隐微,情深调苦,而又格高语健,空灵清远,读后但觉清空骚雅,无一点尘俗气。此词为小令,然布局与慢词相似,在有限的五十八个字中,笔意纵横,繁音促节,回环往复,曲折多变,令人一唱三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