曲阑深处重相见,匀泪偎人颤。
凄凉别后两应同,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。
半生已分孤眠过,山枕檀痕涴。
忆来何事最销魂,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。
写男女偷会香艳放荡容易,风流最难。《》里的《野有死麇》、《静女》等的风流清洁气质,到了后来都疏落了,诗比词四平八稳,写起感情来也深藏,艳语有限。词比诗放诞大胆。可惜花间词每多男女相欢之词,只是香艳有余,清净不足。五代词中最热辣亮烈的爱当是“须作一生拼,尽君今日欢”。一份爱若冶艳纵情到了极至,便成了贞烈。与这首直接记录房中秘事的作品不同,距牛峤之后50年左右,南唐后主也有一首大名鼎鼎的同调《菩萨蛮》,写自己与小周后偷会——
花明月暗飞轻雾,今宵好向郎边去。衩袜步香阶,手提金缕鞋。画堂南畔见,一向偎人颤。奴为出来难,教郎恣意怜。
在起雾月光不明的晚上,小周后偷偷跑出来见情郎。手里拿着鞋,只穿着袜子走在台阶上,怕弄出声音让人发现。约在画堂南边见面,在他的怀里激动得娇躯轻颤:“我出来一次很难,你一定要好好爱我呀。”当时小周后在为姐姐大周后侍疾,与后主情人欢会,不免偷偷摸摸,也正因为相见难,才更相见欢,情感更热烈行为更大胆感受更刺激。后主此句探骊得珠,写透小周后心事,十分逼真地刻画出少女心头小鹿乱撞的那种情窦初开、偷尝禁果神态。“奴为出来难,教郎恣意怜”与牛峤的“须作一生拼,尽君今日欢”同为狎旎已极的情语,因为感情至真,不觉其淫,反觉其美。
人不能以词论,词却可以因人论,最简单的词和的就截然有别。同样是和伊人相处相偎相依,后主于清新中写出情人间的冶艳,而容若写出的感觉是一份静美婉约,恋人间的温柔爱怜。容若心性高贵纯洁如小王子,作词情语多多而艳语少少,清朗纯净感觉很像学生时代的恋爱,停留在精神层次的需求更强烈。这阕《虞美人》起拍两句即化用后主名句,生画出当年与伊人相会的情景,是在曲阑深处,她心情激荡,轻轻落泪。
这首词所写是回忆当年和伊人相会相处的情景,字句间一片春光凄凉,前两句叫人读来摇心动魄,后两句词意陡转,道破这原是记忆中的美妙而已,现在已经是别后凄凉。凄清幽怨到让人不堪承受了。下阕紧承上阕词意,将失意一倾到底,用词精美婉约,然凄怆词意并未因此而消减,依然辛酸入骨。容若此词和后主词还有一点相似,就是不过多的借助外景,而选择用白描的手法深入内心,感情恳切,用词清净。
说,黯然销魂者,唯别而已。是怎样难以排遣的离愁别绪让人憔悴?半生已经孤零零地渡过,思念却未消减。泪水依旧会毫无节制地濡出来,沁湿了枕头。想来,余生活着也只是为了生长繁衍、重复延续这种孤独。与她离别不过数年,容若却觉得半生已过,心态一老如斯,这种苍老是行在旷野中劈头一道闪电,迅疾猛烈瞬间经年。
忆来何事最销魂,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。在束河买扎染的裙子,送给最好的朋友,图案肆意,随意泼染,想起千年前兰心惠质的女子,不屑用外面的庸脂俗粉,而别出心载地用山水画的折枝技法,在素白的罗裙上画出意境疏淡的图画。
时间蹂躏记忆,人往往身不由己地凛冽忘却。记忆消退如潮,难以控制。最终亦只可记得一些细微深入的细节,它们如白垩纪时流落在地球上的植物,亦是一种遗落。却是自有定义和存在价值。
记忆中最快乐的事,就是同你一起为罗裙画上图案,隔天见你穿上。看你容光潋滟,柳腰裙儿荡,便是旖旎挠人的春光。而今这盛景不再。我活着亦只为了重复对你的纪念。
别后。你是否,和我一样。因为记得那些清淡时光的秾丽快乐而心意凄凉?爱消魂,思念更销魂。
注:牛峤
(安意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