蜀川三峡,有高唐奇观,神仙幽处。巨石巉岩临积水,波浪轰天声怒。十二灵峰,云阶月地,中有巫山女。须臾变化,阳台朝暮云雨。堪笑楚国怀襄,分当严父子,胡然无度。幻梦俱迷,应感逢魑魅,虚言冥遇。仙女耻求媒,况神清直,岂可轻诬污。逢君之恶,鄙哉宋玉词赋。
【注释】:
原序:《高唐赋》述楚怀神女事,所世信之。愚独以为不然 ,因赋《念奴桥》,洗千载之诬蔑,以祛流俗之惑。
梁昭明太子萧统编《文选》收有旧题宋玉所撰的《高唐》、《神女》两首词赋《高唐赋·序》载楚怀王游高唐,“怠而昼寝,梦见一妇人曰:‘妾巫山之女也,为高唐之客,闻君游高塘 ,愿荐枕席 。’王因幸之。去而辞曰 :‘妾在巫山之阳 ,高丘之阻。旦为朝云,暮为行雨 。朝朝暮暮 ,阳台之下。’”《神女赋·序》又记怀王之子楚襄王游云梦之浦,使宋玉赋高唐神女之事,“其夜王寝,果梦与神女遇”。由于宋赋词笔华美,再加上神女故事本身所具有的神秘色彩,这两篇赋对于后世文学影响很大 ,尤其是前篇,在诗词中,它已成为使用频率最高的典故之一。正如《有感 》诗之所云,“一自《高唐赋》成后,楚天云雨尽堪疑” !
当绝大多数读者陶醉于这人神恋爱故事的谲幻温馨之中时 ,有人开始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找碴儿了。
唐代《 楚歌》十首其四(惧盈因邓曼)曰:“襄王忽妖梦,宋玉复淫辞。万事捐宫馆,空山云雨期。”
北宋《题庙》诗亦云 :“惆怅巫娥事不平,当时一梦是虚成。只因宋玉闲唇吻,流尽巴江洗不清 。”皆为其例。然而上述都还不过是诗人一时的感叹而已 ,真正郑重其事 ,公然宣称要肃清宋赋“流毒 ”,为神女“洗千载之诬蔑”的议论,除了的这首词,再也找不到超过它的了。
全篇的“高论”尽在下阕,我们讲析时不妨打破常规,先从后半段说起。
“堪笑楚国怀襄,分当严父子,胡然无度?”——可笑楚怀王、楚襄王,理当严守父子名分,何以竟越轨乱伦,同一位神女暖昧不清呢?怀槐(一名“相” )、 襄王熊横是史有定论的荒淫昏聩之君,骂骂本亦无妨 ,但神女却不可亵渎,必须替她开脱,于是乃有下文:“幻梦俱迷,应感逢魑魅,虚言冥遇。”——怀、襄二王梦中所交接的,哪什么神女!他们大概都睡昏了头,让山林异气幻化而成的鬼怪所迷惑了。
如此判断,有什么根据吗?当然的有的!且看词人怎样推理演绎:“女耻求媒,况神清直,岂可轻诬污?”——神的伦理道德水准当然远在人类之上,人间女子尚且以求媒自请嫁人为羞耻 ,必待男家聘之后才行,何况神女清白正直,断然不会有什么“自荐枕席”的苟且之事,岂可轻易地往她身上泼脏水?然而,竟有人这样泼了。那是谁呢?首先是自诩梦交神女的怀王、襄王父子,其次是将二王艳遇著述于文学的弄臣宋玉。
口舌之夸,传播的辐射面毕竟有限,这倒也没有什么;惟笔墨宣淫,能量忒大,波及万人,毒流千载,实不可不大加挞伐,故词人即以狠批宋玉作结 :“逢君之恶 ,鄙哉宋玉词赋!”——迎合君王的丑恶情欲,对其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大事铺绘 ,《高唐》、《神女》二赋真是可谓卑劣之极!
看到这里,不仅读者诸君几欲捧腹解颐,就连笔者也忍俊不禁:好个巾气十足的道学家!好个酸馅味满口的老夫子!跟古代的文学家较量,为神话中的人物辨诬 ,而且态度又是那样的一本正经。——迁哉,迂得可爱 !不过且慢 ,倘若我们于喷饭之余三复其言,便可发柄此词之荒唐中仍有值得正视的的内容 。自从春秋时卫宣公将儿子的新娘占为己有 ,在《·邶风》中留下了一首题为《新台》的讽刺诗后 ,直至唐高宗以其父太宗之妾武媚娘为皇后,夺其子寿为贵妃,诸如此类“胡然无度”的秽行在封建帝王的宫闱中是屡见不鲜的,诚所谓“ 中冓之言,不可道也 ”(《诗·鄘风·墙有茨》)。曹冠之词,能说它没有一点批判的精神吗?
若按封建社会通行的伦理道德标准来考察宋玉二赋,神女即与怀王有私,即成为襄王之庶母,故襄王之梦神女,难以逃脱他“乱伦”的罪名,惟怀王之梦神女时 ,神女尚未有“婆家”,又何悖于情理呢?而词人却偏要说“堪笑楚国怀襄”,将老子儿子搅作一锅粥,这分明是“ 醉翁之意不在酒”,“ 指着格尚骂贼秃”了。所鞭笞的对象难道仅仅是指怀王 、襄王两人吗?
平心而论,词人所谓“鄙哉宋玉词赋”云云,仅仅是以其内容为不足称道而已,而对于宋赋的艺术成就,却并没有被抹煞。这从上阕的写景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出 。如“ 巨石巉岩临积水”七字,即是化用《高唐赋》之“登巉岩而下望兮,临大阺之稸(义同‘积 ’)水”。“波浪轰天声怒”六字,亦据该赋“长风至而波起兮”、“崪中怒而特高兮”、“砾磥磥而相摩兮,巆震天之石盖 石盖 ”等句意而以简易浅显文词写出来的。至如“须臾变化,阳台朝暮云雨 ”二句,化用得就更明显了。下阕批宋,得上阕之学宋而愈增其趣;下阕议论,得上阕之写景而摇曳生姿。——以树为喻 ,通篇说理有枝干而无繁叶,不免有些单调,今以景语渐次引出议论,是在浓荫不可以见到盘根错节,丰腴、瘦劲相得益彰,呈现出生机盎然的景象。